九夜看到消息時，已是早晨七點半。

她對著戒指上的信息發了會兒怔，隨後跳下床，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。不多時，她拎著包蹬蹬蹬地跑下樓，卻發現早餐時間的大廳裏空無一人。她轉了一圈，只發現桌上有兩個冷掉的包子。兩人的臥室門敞開著，裏面幹幹凈凈，像是從來沒人住過。

九夜對著空曠的房間楞了好一會兒，才回到客廳。她拿起包子和傘，頂著大雪出了門。

如802所說，機器文明終於趟了聯盟與藍魔鬼這攤渾水。昨天下午，機器首領正式向第二外星文明宣戰。一夜之間，這個喧囂的艦艇變得肅穆而清冷。艦中的人肉眼可見地少下去，她碰見的也都行色匆匆，目不斜視，仿佛有無形的猛獸追趕。昨夜睡眠時，無數小分隊已從軍艦上出發，如溪流般趕在軍艦前，匯入紛亂的戰場。

802和喬伊怕是也在其中。

九夜啃著硬掉的包子，暢通無阻地下到軍艦最底層。

徘徊幾圈後，她順利地在一架飛行器前找到了黑衣的機器人首領。谙所站的位置正對著她。

此刻，他正微微側頭，身姿筆挺地與人討論著什麽。除去眼熟的副官達姆，在場的另外幾位也都衣著不凡，顯然不是正午在她攤前等飯的小嘍啰。

見狀，她不由得松了口氣。今天早上的那條信息應該就是谙發的。也就是說，她真的有希望回到聯盟了！想到這裏，九夜不禁雀躍起來。

看他們聊得正酣，九夜識相地沒有靠近，安靜地站在角落裏等待。七點五十左右，會議有了結束的跡象，人群三三兩兩地散開。九夜這才抱著包裹挪過去。

一位身材微胖的長官留到了最後。他背對著九夜，兄弟般地拍了拍谙的肩膀，還低聲說笑了幾句。谙也沒有不耐煩，沖他輕輕頷首後，才踏上那架普通的飛行器。

一邊的達姆望見九夜，立刻對她點點頭：“莫小姐，請上飛行器。我們要出發了。”

他是那種最標準的機器人：一絲不茍，恭敬，英俊，得體得令人感到疏離。

“哦好。”

九夜立刻拿著包裹小跑過去。

跑過那胖長官的瞬間，她瞥見了他的樣貌。那人身形高大，微微發胖，手臂線條極富力量感，殺傷力十足的模樣。

然後，她看見了他的五官......

那一瞬間，她耳邊只剩下嗡嗡的轟鳴聲，血液都沖進了腦袋，帶起一陣短暫的眩暈。等她再次回神時，長官已經走遠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。

她楞了半秒，奮不顧身地沖過去。

那......張臉......簡直就是微胖版的小胖！

那個前世同她一起在貧民窟長大，加入陣線，痛失摯愛，最後和她一起接受改造的小胖！

當年她的手術失敗，在那場改造中痛苦不而甘地死去......

可小胖呢？或許他成功了？即便如此，他又怎會出現在機器人的地盤？不，他怎麽可能出現在聯盟時代？

強烈的荒謬感攥住她的心臟。

九夜氣喘籲籲地跑到入口處，張望幾圈，才發現對方早沒影了。她呆立在原地，望著空無一人的通道，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。

有人拽住她的手腕。

九夜猛地回頭，看見了一臉恭敬的達姆：

他微微蹙著眉，瞥著腕上的時間：“莫小姐，你在幹什麽？”

九夜恍惚了兩秒，這才從癲狂與眩暈中回神。

這個長官......大概率不是小胖吧。他應該只是一個面貌相像的人。即便小胖在那場改造中活下來，也早該消失在時間洪流裏了。這樣的想法令她沸騰的血液漸漸冷卻。

九夜閉了閉眼，望了眼空蕩蕩的通道，回頭對達姆道：

“抱歉，帶我上飛行器吧。”

谙有要事出訪聯盟，捎上她只是順便。

除了達姆，飛行器廳內還有幾位隨行的長官。幾位大人好奇地瞟了這臉色蒼白的女人一眼，便禮貌地收回目光，繼續未完的話題。

九夜也不在意，她完全沒心情同他們寒暄。剛才的事打破了她大半年來的良好心態。即便心知這事有多不可能，她仍在控制不住地分析：假如那人真是小胖，假如他的手術是成功的。假如他真成了機器文明的一員，並與谙關系良好......這說明了什麽？她打了個冷顫，不敢再想下去。

她擼擼淩亂的長發，將頭深深埋入膝蓋。

八點整，飛行器準時啟動。

它從小山似的黑色軍艦中悄悄脫離，沒有驚動任何人。望著軍艦逐漸顯露的全貌，她也意識到這是當初和布達遇到的那艘。

九夜怔了片刻，默默收回目光。

接下來的幾天裏，小胖的事仍在不斷地幹擾她。那張猝不及防的面容將她拽入回憶的漩渦。久違的失眠卷土重來，吃藥看書也無濟於事。即便睡去，前世的片段又會在夢中浮現：她和索蘭迦在貧民窟的老房子裏伐木，他們在冰雪荒原上跋涉，他來星河聯盟找她，帶她回家......不論夢境的開頭有多好，最後往往是肝腸寸斷的分離。

幾夜的失眠與夢魘令她元氣大傷。某日，她同幾個上了年紀的長官一起用晚餐時，突然驚覺自己的精氣神比他們的還差。

連向來冷臉的達姆也看出她狀態不對，禮節性地詢問：

“莫小姐，需要幫助嗎？”

“沒事。”九夜虛弱地沖他笑笑。

“你確定？”

九夜默了少頃，沖他確定地點了點頭。

見她不願多說，達姆也不再多問。他沖桌上的各位點點頭，端起食盒去了谙的房間。

啟程幾日來，谙幾乎不出房間，九夜就沒在公共區域見過他。聽飯桌上的老頭們閑聊，首領最近有很多公文需要處理，忙得沒有時間休息。

九夜又扒了點飯，感覺胃口依舊很糟糕，索性不再強迫自己。她回到房間，終於感覺到了些許睡意。在床上輾轉了半小時後，她成功地進入夢鄉。

她又遇見了索蘭迦。

一如既往燦爛的星河裏，她和索蘭迦孤獨地坐在破舊的機甲裏，眼看故鄉越越飄遠。那是貧民窟被摧毀的夜晚，他們痛失至親的時刻，也是一切苦難的開始。後來她流浪星際多年，輾轉流連，至死也沒能回家。

“黛絲......”

年輕的索蘭迦捧著她臉頰，用她熟悉的聲音與語氣，說出令她絕望的話，“答應哥哥，要在星河聯盟好好活下去。”

“不！”

她又變回那手無寸鐵的柔弱少女。她撲進對方懷裏，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，眼淚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料，“別走！我不想在星河那麽多年。我只想和你呆在一塊兒！”

“黛絲......”他的手指撫過她的頭頂，那麽輕柔，幾乎就是同意了。她卻聽到他說，“聽我的，忘掉哥哥和母親。就當我們......從未存在過。”

“不！”

她八爪魚似地扒著索蘭迦的腰，死都不放手。

“你帶我去帝都星吧！你知道我們分開以後會發生什麽？你知道後來我們有多慘麽？求求你了，索蘭迦，帶我走吧。我不想再經歷一回了！”

可索蘭迦對她撕心裂肺的哭聲置若罔聞。

他的力氣大過她的。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。隨著最後的鉗制被解開，他頭也不回地跳上了班傑明的金色機甲。

“索蘭迦！索蘭迦！索蘭迦！”

她踉蹌起身，隨著他沖向那架金色機甲。可一踏出機甲，她便踩空，徑直墜入無邊無際的宇宙虛空......

“索蘭迦......！”

九夜滿臉淚痕地從床上坐起，大口大口地喘氣。半晌後，她的氣息才逐漸平穩下來。

供暖系統發出的嗡嗡聲，身下柔軟的被褥，以及房內噴灑的檸檬香都在提醒她，一切不過是個夢罷了。她同那一晚，已有上千個春秋的距離。

驀地，門口發出極輕微的聲響。

九夜警覺地望過去，只見門張開了一條小縫。外面的幽長走廊裏，立著一道安靜的黑影。

借著星河微弱的光線，她看清了對方的模樣。

高大的身材，黑色的長袍，深紅的眼珠。

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，好似一座古老的雕塑，在時間裏腐蝕，風化，破碎，卻仍有部分被荒謬地保存下來。

——那是谙。

“您怎麽在這裏？”

九夜一驚，趕緊扯了扯滑落的衣服，從床上爬了下來。

他沒有立刻出聲。

谙定定望著眼前衣著單薄，臉帶淚痕的女人。那眼光渾濁而晦澀，帶著她無法理解的厚重。對上這樣的目光，九夜不安地抱住肩膀，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。

“你......”

他嘶啞又低沈地出聲，註意到她的退縮後，又突兀地停住。

“什麽？”

九夜滿臉警惕。即便她睡前忘記關緊房門，他半夜站在女生房前窺視也是很可疑的舉動。

“沒什麽。”他沈默了很久。

就在九夜感到腳底發涼的時候，他說：“晚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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